以下是引用心剑在2011-4-2 15:42:00的发言:
4月2日,星期六,小雨
就要到清明节了,祝老爸老妈在天之灵吉祥安泰。
我想建农场的心结其实很早就有了的,最早,是缘于与母亲生前的一次对话,此后,一直在心中萦绕多年挥之不去。而今,终于要走到实施的阶段了。只是,斯人已去,后者怎追!
于去年母亲的祭日,写了一篇小文祭奠妈妈,里面,就写到了关于农场的来由。清明了,再贴上旧文,遥寄父母,敬呈思念。
遥 远 的 思 念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14岁的时候,我离开老家,到了离县城30公里的地级市就读地区体校。就在前一年,许海峰拿到了中国在奥运会上的第一块金牌,他成了少年时代的我的偶像。我宿舍的蚊帐里,挂着许海峰举枪瞄准的大幅相片,在他的大幅相片旁边靠近枕头的一侧,贴着一张一寸的黑白相片,相片里是一个笑得爽朗的女人,那是我妈。
这次是我第一次离开妈妈。妈妈帮我安顿好了之后就匆匆离开体校去搭乘回县城的班车,妈妈是个大忙人,是县城副食品公司的主任,单位上的事特别多。走之前,妈妈对我说:满伢子,你喜欢打枪就好好听教练的话,好好训练,争取拿个冠军回来。
我那次离家,妈妈没有哭,我当时很奇怪,哥哥姐姐离家出去读书的时候,妈妈总是会掉泪的。有个早晨,妈妈提着一小坛爸爸为我腌制的辣椒腐乳出现在训练场,我才明白,原来我离家近,妈妈想我的时候可以过来看我,不像哥哥姐姐离妈妈那么远。
第二年的初春,在一次体能训练时,我崴伤了右脚。当时没在意,以为只是简单的踝关节扭伤。我拒绝了队友的搀扶,一瘸一拐地回到宿舍,自己找来药酒疗伤。第二天,我继续用药酒给自己疗伤,但红肿和疼痛却越来越厉害,揉一下就吸一口凉气。我请队友帮我请假,文化课是没办法去上了。队友问我要不要告诉体校领导去通知在省城开会的教练,或者通知我的家里,我说不必了,只是扭伤而已。但是到了深夜,剧烈的疼痛使得我的额头布满了黄豆大的汗珠,我发起了高烧。队友着急了,轮流守着我,有细心的师妹给我的额头敷冷毛巾。到了早晨,他们打了电话给我妈妈*单位,却没有通知体校的老师,我们那时候都还小,对着学校表情严肃的老师都有种莫名其妙的畏惧。一个多小时后,妈妈满头大汗出现在我床边。她背着我赶去医院,X光照片显示,我是小腿腓骨下端骨裂。医生询问情况后很惊讶:小家伙,伤了骨头很疼的,这两天你怎么熬过来的?我还没回答,妈妈搂着我开口了:这点痛算什么,我的崽呢,什么都扛得住。但我留意到妈妈时不时转过头去擦眼睛,妈妈低声咕哝:风吹眼睛,好烦躁。我假装没看到。
那次,妈妈背着我去车站挤班车回县城,又从县城车站把我背回家疗伤。
我到底没能像许海峰一样为国争光。在体校的三年里,曾在第六届全省青少年运动会中拿过第五名,也在地区首届全民运动会上拿过两块金牌一块银牌,但我的奥运冠军梦终究是破灭了。那次运动会的奖品很好笑,冠军的奖品是一盏维纳斯造型的台灯和15只据说产自景德镇的白瓷杯,亚军的奖品是另一盏款式不同的台灯和10只白瓷杯,我把两条运动长裤的裤脚扎起来做成4条布袋扛在肩上搬运这40只杯子。那一次挤班车把奖品弄回家,累得够呛。
后来,杯子被妈妈陆陆续续送给了几个来看望爸妈的乡下亲戚:满伢子射击比赛得了两个冠军一个亚军呢,这是奖品,拿几个回去用吧,家里还有很多。乡下的亲戚们不是很清楚这个射击冠军的份量和许海峰的差别有多大,但看到妈妈骄傲的神情,也不禁啧啧连声。
我放弃了体育这一专业,为了考大学,我开始学习画画,准备考艺术类学校。妈妈说,满崽,二哥跑到了北京,你又想跑到哪里去啊?我说,我也不知道,能考到哪就到哪吧。妈妈说,你不想留在县城工作么?我说,我想出去。妈妈停了一下说,那你出去了要记得经常回来。我说,等我有了工作,买个大房子,接你和爸爸和我一起过。妈妈笑,好好,满崽有出息,以后妈妈退休了跟满崽过。
我考上大学那年,妈妈刚退休,但没离开公司管理层,那时候有个说法叫留守二线。
我读大学的时候,妈妈上街买菜不小心摔断了右腿股骨。妈妈年纪比较大了,县城的医疗设施比较落后,医生不敢给妈妈动手术。爸爸和哥哥姐姐商量过后,决定送妈妈去北京二哥那里接受接骨手术。二哥接爸爸妈妈去北京,途经省城到了我的学校看我,我才知道妈妈受伤了。我埋怨哥哥怎么不早通知我,哥哥告诉我,是妈妈不让他们说。妈妈在躺椅里伸手摸着我的脸,还在笑:妈妈要去北京了,特地来看看你。妈妈一点都不疼,真的,你安心学习啊,我先到二哥那里住一段时间再来看你。可我看到妈妈*额头有黄豆大的汗珠。在校门口众目睽睽下,我流泪了。后来有个吊儿郎当的同学取笑我没出息,马上被其他同学严厉地阶级斗争了一顿。
那次,我坚持由我背妈妈上火车。趴在我背上的妈妈,很轻。
我在省城读的大学,读完大学就留在了省城创业,艰难地打拼几年后,有了自己的公司,我和妻子偶尔也商量什么时候该接爸爸妈妈过来和我们一起住。
2001年的秋天,在某个和客户应酬的晚宴上,接到大哥的电话:爸爸住院了,想见你,你马上赶回来。我慌慌张张起身向客户说声抱歉就失魂落魄地往老家赶,握着方向盘的手抖得很厉害,公司副手机灵地把我替换下来。赶到医院的时候,爸爸还剩最后一点神智,他试图更紧地揪住我紧抱着他的手,爸爸的生命中从喉咙里断断续续艰难地呵出的最后几个字,是我的小名:满伢子回来了呀。我使劲地点头。
妈妈柱着拐杖站在我身后,小声地在我耳边说:满崽,莫哭啊,让爸爸高高兴兴地走,他看到你回来了,高兴哩。
爸爸的追悼会上,妈妈坐在后堂一直面带微笑地接待来悼念爸爸的亲戚朋友,和我关系特好的一位省城的大哥担心妈妈是悲伤过度,去安慰妈妈,妈妈跟他说:我没事哩,我是他们的主心骨,我要是当着崽女的面哭了,他们会哭得更伤心,会伤我崽女的身体呢。
第二天早上,我叫妈妈起床和我们一起吃早餐,妈妈背对着我说还想睡一会,但还是被我看到了把头埋在被子里的妈妈*眼睛红肿得像个桃子。我隔着被子抱了抱妈妈又装作什么也没看到。
大哥和姐姐在老家工作,照顾妈妈*担子落在了大哥大嫂和姐姐身上。
后来,因我的再三要求,姐姐把妈妈送到了省城。得闲的时候,我和妻子会带妈妈出去到处走走,妈妈会指着一些地方说:我和爸爸以前来过这里,只是和现在不一样,现在变好看了。
妈妈最喜欢去的地方是沿江大道、五一广场和烈士公园,那里的绿化做得不错。妈妈*右腿不方便,走久了就会疼,这时候我就会把妈妈背在身上继续慢慢散步,妈妈会把头埋在我的肩头贴着我的脸颊,像极了小时候的我:以前,妈妈经常背你,妈妈最喜欢背你了,现在,妈妈背不动满崽啰。然后,她会开心地笑,并努着嘴亲我的脸。
妈妈在省城住了两个月就要回去,她说,这里认得的人太少,打个麻将都搞不成器。我开车送妈妈回去,妈妈笑着说,活了大半辈子,要谢谢满伢子让我享受了一回专车的待遇呢。那天,迎着阳光开车特别累,晃得我的眼睛生疼,半路上,我停下来休息,等我醒来睁开眼时,就看见妈妈正在端详我,脸上是再熟悉不过的笑容,我的身上,盖着妈妈*外套。
几年后,公司遭遇困境,我被迫解散了公司,负债累累。我不想让妈妈担心,没告诉她我的窘迫状况,但没过多久妈妈还是知道了,每次通电话,最后妈妈总会说,生活紧张不?如果紧张,妈妈还有些存款,你都拿去。或者,她也会说,满崽,一个人在外面做事难啊,要是太累了就回妈妈这里来……妈妈离你太远了,照顾不到你。
2005年妈妈70岁生日的时候,我们都回去给妈妈拜寿,儿孙满堂,妈妈特别高兴,姐姐安排全家在县城郊外竹山的农家乐吃饭。妈妈指着漫山遍野的竹林说,这里好好看哩,好舒服啊。我说,等我翻身赚钱了,我就回来建一个农庄给你养老。妈妈笑,好啊,满崽要加油,妈妈等你喔。
从此,我多了一个关于农庄的梦想。
2008年的国庆和中秋连在一起,全家又围聚在妈妈*身边。这次,妈妈*身体已经很虚弱了,她已经走不动了,坐上了轮椅。在家的那几天,我们兄弟姐妹带上各自的孩子每天都陪妈妈出去走走,小家伙们都很懂事,争着给奶奶推轮椅。
那天,妈妈在阳台上和我说了很久的话。妈妈*听力已经严重衰退了,她拉着我的手,不停地亲我的脸,不停地大声说话。妈妈跟我说了她很多以前的事情,包括她15岁参加革命,16岁就当了副乡长的事,也包括她是怎么认识帅气文弱的爸爸,又怎么把爸爸“骗”到手的事。后来说着说着,就说到自己的身体了。她说她不怕死,她找医生要过药,想悄悄地走,但医生不肯给药;她说她想过上吊,但又爬不了高;她说她想过跳楼,但翻不过栏杆;她说她想过触电,但怕电不死反而给我们造成更大的负担。她说她现在真不怕死,她说孩子们想尽可能地延长她的生命她都晓得,她也舍不得我们,但这样做只能让崽女更受累,而且也不可能改变她要离去的事实。她说她这一辈子过得很快乐很满足,孩子们都长大了,都很健康,都很孝顺,而且都跟过去的爸爸一样,都很善良,很正直,很能干,都很帅,都很牵记妈妈,孙子孙女也都很懂事……妈妈一边说一边笑,一边笑一边抹眼泪,她说她可以安心地去了,她说她走后我不用牵记她,不要舍不得她。我一直笑着听妈妈说话,不停地点头摇头,没有流泪。我告诉妈妈,你不会有事的,我给你养老的农庄还没建呢。借故转身的霎那,泪却,汹涌而下。
我6岁的小丫头回家后表情严肃忧心忡忡地问我,奶奶这回好像老了好多哦,奶奶快死了吗?妻子赶紧堵住她的嘴:不许胡说!
不管我们承不承认,愿不愿意接受,我们其实都明白,妈妈快去了。只是,我们没料到的是,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一个多月后的农历9月25日,是妈妈*生日,我下午赶回家给妈妈拜寿。等我到家时,妈妈已经被大哥送到了医院病危监护房。大哥告诉我,中午,妈妈还兴致蛮好,老是问大哥:满伢子回来了没?到了哪里?要他开车注意安全啊,不要急他,莫开快哒。可是,下午2点多,妈妈*病情突然恶化,动不了了也说不出话了。
晚上,躺在病床上的妈妈突然示意我们搀扶着她坐起来,反复用手指着自己的胸口,艰难地拉扯着衣服做着拿东西的动作,很是焦急的神情,我们都不懂妈妈要做什么。后来大哥似乎明白了,从妈妈*内层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叠崭新的钞票,一共1200元,问妈妈:是不是这个?妈妈点头,又用手指艰难地一个一个地指着我们,我们终于懂了,这是妈妈临终前要给她的孩子分发财钱,保佑子女兴旺发达平安无事,四个子女四个家庭,每个家庭三口人,每人,100元。看着大哥把钱分发到每个人手上,妈妈笑着点点头,如释重负地躺下了。
那晚的10点55分,妈妈在我和大哥的怀抱里永远地停止了呼吸与心跳,神态无比安详。
生日和祭日,妈妈安排在同一天。
那年初冬,西风卷起落叶的时候,我含泪写下一阕《浪淘沙》遥寄思念:
岁岁付西风,今又西风,隔江十里荡残枫。满目空山人去后,泪眼朦胧。
拱手对苍穹,休太匆匆,雄心未已莫龙钟。多少葱茏陈旧事,热酒寒盅。
之后,会经常梦到爸爸妈妈,每次梦醒,都会眼眶潮润。有一次,梦到他们在我建好的农庄里晒太阳,妈妈摇醒正在打瞌睡的老爸,指着连绵不绝的竹海对老爸说:老倌子,你看咯,好好看哩,好舒服呢!这是满伢子好远好远跑回来给我们建的农庄呢。